去年寒假回家,在江陵度过了一个完整的春天。
某天整理书箱的时候,意外地翻出了那本破旧的《悲惨世界》,是人文社的译本。因为不见天日多时,已经散出霉味,一些页面上还残留着桃酥油渣,倏然把我拉回了六年级的那个暑假。随着纸张翻开,小时候的记忆缓缓淌出。仿佛能看见曾经的臭小子趴在客厅凉席上,吧唧着嘴翘着腿,为珂赛特和马吕斯的爱情抹泪。
掐指算算,已经过去了十多年。这样久远的回忆,没有特定的载体触发,可能就永远遗落在脑海的角落了吧。如同染色体的端粒,被时间一点点烧尽,化为雪白的灰,轻轻一吹,便散在了风中。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,想把它们刻在荒原的石碑上,以纪念我的前半生。
2008
回顾过去二十年,自己的命运似乎被巧妙嵌入到了时代飞转的齿轮中。2008,北京奥运会,亚洲金融危机,似乎一切都在剧变。我也不例外——随着五年级结束,父母决定从乡镇搬到县城。自然地,以前的朋友们也都断了联系,那些曾以为一刻离不得的人们,渐渐变得可有可无。
在简单的转学手续后,我们便落户到了县城以西,或者说城郊。
城西属于开发区,长江在两公里外奔腾而过。在南边,是大片的田野和工厂,而我的学校便在田野的边缘。从家走到学校的路上,有一条蜿蜒的河——叫做水沟更合适吧。由于工厂的排放,河水里面基本没有生命,每年夏季,臭气冲天,学生和老师们会匆匆掩面而过。但不得不承认的是,这条河是美丽的。她的水流缓慢而黏稠,在阳光散射下,水面上的油膜会呈现出艳丽的光澜,迷醉人眼。在气味不是那么浓烈时,我会驻足欣赏,想象着她张开嘴,把我吞进那片扭动的绚烂里——直到三年后她被填平。
我所在的学校是当时城西唯一的小学。当然,有些权钱的人都不会把孩子送到西部搞开发。这也让我颇为惬意,身边都是相同阶层的孩子,我很快就混到了几个新朋友。新学校里,学生们上课吵吵嚷嚷,老师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维持纪律。我习惯于在路上磨唧,并在上课前5分钟内精准地到达教室,在他们喧哗的掩护下,从后门偷偷溜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。
最后一排聚集着这个班里最有存在感的一帮人,班长除外——他被老师指定坐到了第一排。至于我为何能够忝列其中,单纯因为插班生的学号排在最后。尾巴是这群人里面的头头,人高马大,气宇轩昂,一个尾巴可以拧起两个鹌鹑。当然,这也有我的原因,比起同龄人,我平均要小上一岁,而他又大上一岁。尾巴他们有一个尊贵的称号——“浪士”。这是学生家长给他们起的,在尾巴把她儿子揍了一顿之后。那位家长后来带着儿子大闹教室,对着尾巴恶狠狠说出了这么两个字眼。我当时就被迷住了,多么好听的称呼啊。
我迫切地想加入他们,却遭到了尾巴的断然拒绝。你这身板,打架的时候当拉拉队都不配。不过随着我第一次考试拿了第一,他很快就食言了。他十分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,并赋予了我一项伟大的使命——每天奉献出自己的作业。我如愿以偿,被尊称为“荣誉浪士”,是尾巴亲自授予的。我们的友情此后蒸蒸日上,班主任多次试图拆散未果。
不久后,随着学习委员转校,我就被拉来填补缺口。在此后十多年中,我陆陆续续担任过中学,大学,研究生学习委员,填写申请理由都是,曾任小/中/大学学习委员。就这样,那位转走同学的无心插柳深刻地改变了另一个人的生命。她是否为此而祈求过饶恕呢,我无从得知,因为我们再也没见过面。
江畔沙船鼓噪
长江边上的防洪堤是我六年级和整个初中的后花园。江堤绵延数十公里,对岸便是岳阳。在江心处有一片岛屿,后来学了《蒹葭》,它便有了学名——水之渚。我常常幻想着能够游到岛上,当然,现在仍然处于幻想,因为2021年了我还是不会游泳。
公正地说,即使我会游泳,我也不太可能下江。一来水过于浑浊,二来江上货船不断。货船的螺旋桨锋利而无情,据说是白暨豚灭绝的主要原因。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崇拜。船上的灯光,如同卡戎手上的提灯,它们从冥河的浓雾中驶来,又缓慢的离去。伴随着钢铁和发动机的轰鸣,远远听去,仿佛鲸在歌唱。我会奔跑着追逐航线,在水泥路上大喊大叫,直到目送船尾消失在水天一色。
后来我不再奔跑,而是学会了骑车。就像狗会刨水一样,鹌鹑骑车无师自通。至今我仍怀恋着在江堤上骑行的日子。每次心情烦躁的时候,我便会跨上小红车,让风灌满衬衫,汗水亲吻脸颊。从天边绵延而来的公路让人忘却。最为上瘾的是江堤的下坡路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速度急剧爬升,路边的电杆飞快掠过视野,眼睛只能紧紧盯着车轮和前方,任何一个小石子的磕碰都能让心脏狂跳不止。随着一泻千里,冲锋完毕,我便躺在附近的草地上,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打盹。小时候的快乐多么简单呀。
在后来的某次吹牛大会上,我把这段经历告诉给了隔壁的格子,她便缠着让我带她去。于是在某个周末,我们在那里体验了一遍又一遍高潮。不过后来我没有再带她,因为周一晚上我就遇到了来接她的爸爸。目测了一下,或许十个尾巴也打不过。幸好当时没有翻车,我一阵后怕并暗自庆幸。
但接下来的三年里,我仍然不时地邀请朋友们来这片后花园。我们嬉笑着,争吵,和好,分别,堤上的水泥路也渐渐破损,修整,铺上沥青,再次破损。相似的剧情在这里重复上演,只有长江在坚定地流动着。她默默注视岸上的兴荣交替,就和千百年来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