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一条白色脐带它的一端连接着村子的南边,另一端延伸到县城。至于县城是什么东西,那时候的我也不太懂。我能够想起的,只有每天凌晨一趟的浅蓝色长途客车,路过村子时长长的鸣笛和闪烁的尾灯,然后载着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,消失在星星与白桦之中。
对了,那时候国道431还不是国道431,我们都叫它大路。大路是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土路,两边零落地散着村里的商店,它们两侧的墙壁上涂着计划生育的标语,路上的旅人是它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。而我们这些小屁孩,虽然榨不出多少油水,但或多或少起到了装点门面的作用。穷孩子们最常去的店铺靠在村子和大路相邻的坡上,是一间灰色水泥粉刷的小平房,伸出的窗檐上摆满了彩色的玩具和零食。店铺的主人是一位老奶奶,她家的辣条一块钱可以买三样。每次我进店,她都会逮着我叨上十来分钟——铅笔够不够用啦,有哪些新品种的小玩意儿啦,抑或我爸妈有没有吵架啦。当我绘声绘色地模仿老妈训老爸的神情时,她便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,漏出空洞的牙床。
当然,在我精彩的表演结束后,她会随机塞给我一些手边的零食。我就这样白嫖了几个月。直到有一天老妈洗裤子,发现我零花钱一毛也没动,却每天碎嘴不离手时,她便厉声质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。我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老奶奶——包括那段精彩的表演。老妈哭笑不得,却也只是叹气。于是我知道了老奶奶没有子女,老伴也过世的早。真是可怜的人啊,你有空多去陪陪。最后,老妈补充道家丑不可外扬。
大路上两边除了商铺,便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。油菜花在每个春天开放,给人们的旅途平添了一丝亮色。我第一次离开村子去县城,晕车的厉害,汽油的味道和摇晃的车厢把我的内脏搅得七荤八醋。我的眼睛可怜地搜索着目光所及之处,试图压制住胃液喷薄而出而欲望。于是那片金黄的花海成为了这两小时车程里唯一的依靠。花海随着大路一同延伸,一同消失,我便在这被劈开的海洋里,颤颤巍巍地赶路。
后来我喜欢上了这里。我总是坐在大路边的菜花田埂上,看着路过的客车,里面的人把眼睛贪婪地望向窗外。他们大抵是看到我了,并为我发现了他们晕车的丑态而懊恼不已。我似乎很小便有这种奇妙的同理心,尤其擅长替他人感到尴尬。这不是我的本意,但我乐此不疲。
花田是动物们的天堂,我不时能看到野兔和黄鼠狼在土地上奔跑。黄鼠狼长长的身子如同麦芽糖一样光滑,他们看到我便吓得慌不择路,我十分担心他们转弯的时候身体会打结起来。在没有被我吓坏的时候,他们便会尝试穿越大路。然而车轮是不长眼的。路上不时会出现一滩黑红,那是穿越失败者的墓碑,他们的身体均匀地铺在路面上,镶嵌在晕开的血液中,永远地变成了一幅画。我至今不知道它们为何总是想到路的另一边去。
大路被翻修是我四年级左右的事,那一年新镇长上台,他意气风发地打算填平已经坑坑洼洼的路面,并铺上水泥。于是路面上的碎石子被挖了出来,修路机吭哧吭哧地压平泥土。我自然被拦在了花田外面,无以为乐,便翻看起家里一切能够找到的文字,儿童文学,英语世界和一些淘来的小说。后来我仔细回忆前半生,会发现我的生命在这一段时间悄然变轨——我似乎从一个野孩子,蜕化为了一个沉迷于故事的死宅,那些曾经阅读过的人和事,也逐渐塑造了如今的自己。
三个月后,压路机停止了工作,但路却没有修完。几个镇委被抓了进去,他们吞掉的钱并没有回来。于是大路变成了土路,连之前的石子也没有了。裸露的路面让镇上的大人们感到羞耻,每次路过时,他们会匆匆掩面。我又可以进入花田了,只是没有了之前的兴致。
我最后一次去大路边是五年级的末尾,那时候家里决定搬到县城了。我试图找到常去的那家店铺,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。只看见一个红色的拆字画在曾经摆满玩具的窗檐下面,宣判这这个灰色平房的死期。我想问附近的人老奶奶哪去了,不过终究没有开口。我知道,他们告诉我的真相,会让我很是难过一整子。
但我仍然参加了这栋房子的葬礼,那天天气晴朗,花海摇荡。看建筑物的废墟,和看着从你小学开始就立在那的一座铺子,在现代机械的运作下化为瓦砾,是截然不同的体验。你感受到铺子倒下时灰尘扑面而来,周围一切仿佛都在被摧毁,光线,习惯,时间,景色,它的灵魂在向周围的人道别,你明白了世上没有永恒的事物,最终它和大地又一次地抱在了一起,就像泪水消失在雨里。
拆房完毕后,负责的几位工人便收拾好,商议着下班了去喝点小酒。我乘机凑上去,问为什么这么着急着拆。他们哈哈大笑,声称国家新农村建设,大路要修成国道。我表现出很是高兴的样子,他们便脱下手套拍拍我的头,叫我好好学习,并没有忘记骂上一届镇长王八蛋。
后来的事情,便是听别人说的了。大路在我中学的时候被拓宽,铺上沥青,并改名为国道431。附近的房子也大都被拆迁,只剩下两栋相隔公里的楼房。大学放假回家时,路过这里,它们墙壁侧面的标语依次浮现。一栋仍是十年前的“少生优生 造福子孙”,不远处,“二胎好 老有靠”清晰而耀眼。客车在这一公里的白色脐带上行驶着,就像从一个时代走向了另一个时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