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在上家公司辞职后,我就搬到了X市。X市距离省会S市中心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,不少在S市的上班族因为无法承担房价而在X市租房,每天在江的两岸穿梭。我倒没有这种烦恼,现在的我应该算是自由职业,某种人群中的隐者,以他人的故事为食。
搬家的时候已经到了秋天。在货车的副驾驶上,我眯起眼看着沿途的风景,行道树在风中轻轻摇曳。货车逐渐减速,缓慢驶过一座桥,桥下的行道拉着一圈警戒线,并没有人。没多久,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。就这儿了。我上楼等待片刻,之前联系的房东就开了门。惯例和房东讲价后,他没做挣扎,很痛快地把房价降了一些。等签好合同,搬完家具,购置一些必需品后,太阳已经下山,余光把天空染成紫色。秋天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。
我倦意渐起,不由倒在床上,暗淡的灯光跳跃着,试图把我催眠。我侧过头,正准备睡去时,却注意到床角有一张纸。米色的。我蹲下去捡起,弹了弹上面的灰,是专门的信纸。没有什么有效内容,只有十多个“你好”散落在上面。用铅笔写的,刚开始的笔画有一些飘忽,像是一个很久没握笔的人。后来渐渐清晰,还算好看的字迹。我翻过信纸,背面一片空白,只写了一个名字,北。信纸被随意扔在角落,想必主人也不在意。我把纸张放到床头柜上,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睡意。正好出去散步吧,我拿起钥匙穿好鞋,便出了门。
小区的楼看上去是古老的苏式风格,应该建于90年代。虽然古早,不过修缮完备,墙体整洁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爬山虎,还没有显露出腐朽的气息。与周围的新楼盘相比,反而显得回光返照。这里的新楼大多建于几年前的经济泡沫期,彼时一片欣欣向荣,政府放出要把这块地并入S市的信号。于是地产商来到这里,在山脚下竖起通天的塔吊,巨楼从地面一天天生长,逐渐超过了匍匐的山丘。直到萧条临近,投机者们纷纷撤离,只留下一群灰色的死胎。我仰起头看向这些被遗弃的造物,仍然有一些不甘心的住户坚持在上面安家。些许微光点缀在楼上,好像它们的眼睛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秋夜的风夹杂微鸣,我不由地裹紧衣服。绕着小区走了几圈后,便赶紧上了楼。
热水器坏掉了,本打算洗澡后睡觉,只得草草洗漱完毕。如果不是偶然打开玄关的门,我的夜晚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。玄关上层和下层都是空荡荡的,只有中层留着一个半透明的蓝色袋子,房主似乎忘了清理。透过包装,里面装着医用注射器,应该是上个租客留在这里的。我不由地提高警惕,正准备拿出来扔掉,后面躺着一份大号信封,里面装满了一沓和之前同类型信纸,直觉告诉我捕捉到了什么。
信纸都被整齐地对折了两次。我打开最上面的一张,里面是草稿,有划掉的语句和用橡皮擦过的痕迹,原件应该已经寄出去了。上面的文字轻快地舞动,像是在为这张纸画的妆。
二
北:
你好。奶奶恢复得如何?希望我带的药能派上用场。很抱歉过了许久才和你联系,最近我搬到X市了,去省医院比较方便。虽然留了号码,但或许写信是更适合的方式。词不达意的话语终将消弭在风中,文字至少能完整地存储思想和情绪。
我现在的地方几公里外有一片花田,最近忙,一直没去看过,听说在不同的季节,花田都是不同的颜色。很喜欢这种变化的环境,它在提醒我时间流动着。上次好像和你说过,我从小住在江边上。长期待在这样接近于永恒的事物旁,人会觉得所有的存在都是理所当然的,并将持续存在下去。
我第一次对这个认知产生动摇,是在中学我最好的朋友突然消失之后。他家里做钢材生意,他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转学,小学就是在不断的认识和离别中度过的,所以索性不再结识任何人。中学后他父母决定回到家乡陪他,才第一次有我这个朋友。我没告诉他的是,他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。我有先天性的I型糖尿病,医生说我自己不产生胰岛素,虽然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但是他给我的手臂上装了一个泵,叮嘱我小心这个地方。所以我从小不太运动,也很少和人说话。(上次我去医院,是来换药的,没想到在那里认识了你)这种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习惯让我和其他人相安无事,所以并没有受到过什么欺负。
我和他是在一节体育课上认识的。那天其他同学出去练操之后,只有我和几个人待在教室,他来到教室后看了一圈就径直走向我,问我XX(班主任)的办公室是哪间。带他过去之后,我们就这样认识了。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我,他说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眼神这么漠然,似乎什么都不在乎。其实习惯于抓不到想要的东西后,自然不会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。我们家里的很近,每天放学后一起回去,放假了会去江边吹风。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,直到有一天他没来上课,并且以后再也没来过。北,你体会过组成生命的一部分突然被挖去的感觉吗?好像脚踩空了台阶,而灵魂打了个趔趄。
我打听遍了班主任和认识他的大人,他们都是含糊其辞,好像在小心翼翼制造一个屏障,把我和真相隔开。我至今仍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不过过去了这么久,他应该已经重新开始生活了吧,我希望我们都是。记得最后在医院前面的公园告别的时候,你问我人为什么不能循环待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?我想,因为我们会乘着风雨去往下一个春天。
这张信纸快写不下了,我还是就此打住吧,好像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。不知北最近生活可顺心?这边已经起风了,看着树叶一点点变黄落下,感觉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。
末尾没有写名字,只有一个恰好两年前的日期。
良久,我折好信纸,转头看向窗外,院里的树被路灯照着,而叶子已被吹得七零八落。风大概是停了。